面对她的小说时,加西亚·马尔克斯宛如一个迷弟
梅尔塞·罗多雷达(1908-1983),西班牙著名女作家,被誉为“二战”后最重要的加泰罗尼亚语小说家之一。出生于巴塞罗那,二十岁前后即开始在报刊上发表短篇小说。西班牙内战爆发后,于1939年被迫流亡国外,先到法国,后定居瑞士日内瓦,为联合国机构翻译文件并从事小说创作。一直到1979年才返回祖国,在赫罗纳省一个偏僻小镇度过了人生的最后四年。
罗多雷达著有多部长篇小说,其中出版于1962年的小说《钻石广场》使她在国际文坛上声誉鹊起,加西亚·马尔克斯认为“西班牙内战后问世的文学作品中无出其右者”,是描写西班牙内战的经典之作,被翻译为三十多种语言。1966年的小说《茶花大街》也为她赢得多个文学奖项。此外,她还出版了三部短篇小说集、一部散文集。
梅尔塞·罗多雷达的小说深受《百年孤独》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推崇,在梅尔塞·罗多雷达去世后,马尔克斯亲自为其撰写小传,深深怀念这位他所崇敬与喜爱的作家。
梅尔塞·罗多雷达何许人也?
加西亚·马尔克斯
上星期我在巴塞罗那的一家书店里问起梅尔塞·罗多雷达,却听说她已在一个月前去世了。这消息令我十分悲痛,一来我十分仰慕她的著作,二来唁讯竟不曾传到西班牙国外,与她所应得的荣誉和凭吊很不相称。除了在加泰罗尼亚,似乎很少有人知道这位秘不现身的女士。她用一笔出色的加泰罗尼亚语创作了多部优美凄绝的小说,在当今文坛不可多得。她的《钻石广场》,依我之见,在西班牙内战以后问世的文学作品中无出其右。
即便是在西班牙,梅尔塞·罗多雷达也鲜为人知,其原因不在于她所用的语言有地域的局限,也不在于她总是在神秘的巴塞罗那城中一个神秘的角落里度过她的人生悲喜。罗多雷达的作品已被译成十多种语言,在各国所获赞誉的热烈程度全都超出本土。法国批评家米歇尔·库尔诺在谈及《钻石广场》一书时写道:“最具普世意义的爱情篇章之一。”黛安娜·阿西尔对英文版的评价是:“多年来在西班牙出版的最好的小说。”美国《出版家周刊》的一位批评家说它奇特而美妙。
可是,数年前,西班牙为了纪念某某多少周年,曾在当代作家中进行过一次调查,要按照既定标准选出内战后的十部最佳作品。有很多人合情合理地推举了阿图罗·巴雷亚的《一个反抗者的锻炼》,我却不记得有谁提起过《钻石广场》。有趣的是,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前者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版了厚实的四卷本,在西班牙国内却尚未面世。相形之下,加泰罗尼亚语版的《钻石广场》当时已再版了二十六次。我在那段时间里读了它的西班牙语版,为之倾倒的程度几乎堪比我初读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帕拉莫》,尽管二者除了文笔优美之外很少有相似之处。此后,梅尔塞·罗多雷达的作品我不知读过多少,有时还读加泰罗尼亚语——这一努力也极能表明我对她的景仰。
巴塞罗那是座充满神秘的城市,而梅尔塞·罗多雷达的个人生活是城中被保存得最完好的秘密之一。我不知道有谁对她知根知底,有谁能确切描述她的为人。从她的著作中所可窥见的只是作者那几乎过分的敏感以及她对亲人和邻里生活的热爱。或许正是这种爱赋予她的小说一种普世意义。
我们知道她在圣杰尔瓦西奥区的家宅中度过内战,她当时的精神状态在作品中显而易见;我们知道她日后移居日内瓦,并在那里凭着尚未泯灭的旧日情怀从事创作。“动笔之初,我几乎记不得钻石广场是什么模样。”她在一篇序言中写道。这正是她的小说家意识的一个例证。不懂写作的人大概会感到诧异,作者如何能凭借几乎已消失在童年迷雾中的邈远经历,将笔下的人物和场所重现得那么清楚细致。“我只记得,”她在加泰罗尼亚语版的序言中说,“十三四岁的时候,曾在格拉西亚区狂欢节期间随父亲走在街上,那时钻石广场中已搭起了一座大篷——它跟其他广场其实没什么两样,却是唯一留存在我记忆中的。我们从一个音箱前面经过,我一心想跳舞却不能如愿,因为跳舞早已被父母禁止。我走在经过装饰的街道上,失魂落魄。”梅尔塞·罗多雷达认为,正由于那次挫折,多年之后,她才会在日内瓦以那个大众节日开篇,写起了小说。由于跳舞不合大家闺秀的体统,她的热望时刻受到父母的压制,这一“原初矛盾”被作者大致视为创作的推动力。
很少有作家会像梅尔塞·罗多雷达这样,在自序里将创作的潜意识过程讲述得如此真切透彻。她写道:“写小说就像变魔术。”她在谈论自己最长的小说《破镜》时,可谓语含玄机:“埃拉蒂·法里奥尔斯死在一座豪宅的图书室里——第一章竟如此收场,大出我意料之外。”她还说:“事物在小说里作用一向十分重大,早在罗伯—格里耶创作《窥视者》很久以前便是如此。”我在读到这段解说之前,早已为她的作品中所弥漫的敏感而沉醉,为字里行间所浮涌的奇光异彩而赞叹。倘若一个作家仍然会为事物定名,他的问题就解决了一半。梅尔塞·罗多雷达善于并且乐于运用母语。相形之下,西班牙语作家中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能力,某些人的问题甚至比自己料想的更加突出。
如果没记错,我从未按捺不住心中的崇敬而去拜访一位素不相识的女作家(或男作家),只有梅尔塞·罗多雷达例外。
大约两年前,我通过我们共有的编辑,得知她将在巴塞罗那稍作停留。她在一座临时公寓中接待了我。房间陈设十分简朴,只有一扇窗户,面向着夕阳中的蒙特洛斯花园。她本人闲散的气质令我惊讶。她后来的一篇自序对此有所描述:“在我诸多孤绝的个性中,最突出的或许是一种烂漫。我依靠它,才能在所投生的世界里活得自在。”那时我还了解到,她在投身文学的同时,还系心于栽培花卉,而且钟情不亚于前者。我对她说,种花是另一种形式的写作。
在相互称许之间,我们开始品评彼此的创作。出乎两人意料的是,在我所有作品中,她觉得《无人写信的上校》里那只公鸡最为有趣,我最喜欢的则是《钻石广场》里那只咖啡壶的抽奖。对于那次奇特的相会,我如今的印象已颇为朦胧,而她在离世之际也一定不会记起。但那是我绝无仅有的奇遇,竟能见到一位活脱如其笔下人物的作家。在电梯里道别时,不知为什么,她说:“您很有幽默感。”此后,我再没有她的音信。直到这个星期,出于偶然,而且为时已晚,我才得知她已身逢变故——那唯一能使她停止写作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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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经典”系列
沉吟
[西班牙]梅尔塞·罗多雷达 著
元柳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本书是深受加西亚·马尔克斯推崇的加泰罗尼亚语小说家梅尔塞·罗多雷达的短篇小说精选集,包含三十个短篇,涵盖了作者的全部表达:从文学现实主义到碎片化的印象主义再到黑暗的象征主义,清晰地捕捉到夹在无意识的现代化和令人窒息的传统之间的女性的生活和内心世界。同时,作者在想象与现实中穿插,细腻地描述了战争中人们惶惑的内心和流离失所的生活。
书
摘
沉吟
一日成永别。永别。永别之日。
她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连衣裙。帽檐很宽,黑色的天鹅绒飘带垂在背后。裙子的颜色和飘带的结我记得最分明,因为那是我所见的最后一眼。那种蓝,天蓝。有时,夏日的天空便蓝如她的衣裙:一种灰蒙蒙的、被阳光晒褪的蓝色。那是夏天最炎热的日子。一种似龙胆花般悲苦的蓝色。
蓝色的连衣裙。她的瞳孔小而黑,黑如做帽结的天鹅绒;她的嘴——牛奶和玫瑰;她的手。一切,线条,色彩,都是对我的一种责备,对我的“正经”的一声申斥。“爱情,有的悲伤,有的欢乐。我们的爱情是悲伤的。”一天,很久前的某一天,她这样对我说,嗓音阴沉而生硬。她的话让我如此心痛,以致无法忘怀。“悲伤?为什么?”“因为你是个正经的男人。”我们当时一周未曾见面,因为我不得不陪疗养的妻子去一个小山村。一个正经的男人……一个以她的颦笑为生的男人,为彼之所出、彼之所有而神摇意荡的男人。一个正经的男人……
我眼中还看得到那家咖啡馆的遮阳篷,那天上午,是橙色的,篷檐儿随风波舞,人行道旁的灌木丛,镜子上贴着某支足球队的广告。我听到她的声音,深沉而冰冷。“我要结婚了。”她低下头,被帽檐遮住了脸。我只看到她的嘴唇和不时因紧张而抽动的下巴。她那身令人心痗的蓝。
我的四周尽成虚空。我的内心也尽已成空。一道无声无影的深壑。我过了些颓萎的日子,难脱魔障。那原可令我重生一线希望的迹象蓦然消散,似乎被一只隐形的手掳走。仿佛弃我而去。
后来……四十岁,一切都没完没了,对,没完没了……那个降生的孩子,我所盼望的、我身后仍将在世的孩子……最后一个孩子。一个白皙轻盈的生命,犹如一束鲜花。阿尔贝特来看她,胳膊底下还夹着拉丁语课本。他母亲对他说:“你不喜欢有个小妹妹吗?”他打量着婴儿,既好奇又不屑,拧着眉,微微噘起嘴。阿尔贝特一言不发地走了,悄无声响地掩上了门。最后一个孩子。为了填满我的孤独,我在内心深处一直暗暗企盼这个孩子,似乎欲令那已死的柔情复生,并将它存入一个尚未成形却寓意分明的生命。
今天我们给孩子过了周岁生日。她已经开始学步了,但是还需要扶持:家具,或者墙壁。如果要全靠自己从两把椅子之间走过,她会疑虑重重地看着四周,然后大哭。我让人给她做了件蓝衣裳。我擎起她,她快活地笑啊叫啊,像只小鸟。我将满心的柔情倾入那个温热的小肉团,还有她的小手和小脚。苦涩的柔情。突然,她好奇起来,定睛瞧着我,而我不得不闭上双眼。她的瞳孔又黑又亮,环着一圈天蓝色的阴影。
我忍不住给她写信。“只为见你一面,即使看你擦身而过。倘若你愿意,穿上那条蓝裙子……你最后一天穿的那条蓝裙子。”我把信撕得粉碎。我知道她问起过我。她大概会用平直寡淡的声音问道:“啊,他添了个女儿吗?”假如我能向她解释……“我要结婚了。”当时至少我能对她说:“我不要你结婚。”她的话将我推入了虚空,翻转,跌落……“天,她多年轻啊!”她的年轻让我多么害怕……自从女儿出世,儿子总在观察我,似乎在琢磨我的心思,而且我注意到他强忍的微笑。
我一夜没睡,头简直要裂开。我起身把窗户全部敞开,然后又回到床上。渐渐地,幽暗的房间里洒满了星光。我感到一阵凉意,把鸭绒毯盖到身上。柠檬树的叶子随风摇曳,擦着窗玻璃。“她在阿尔及利亚,”他们昨天下午告诉我,“两个月前走的。”整个晚上,我眼前只见海洋和航船。海,航船,船身像柠檬树叶般摇曳,在我的头脑中挥之不去。天色渐明,我来到女儿的房间,几乎粗鲁地把她从床上抱起。她挣扎了一下却没有醒。我把她抱在怀里,抱了很久。渐渐地,光线恢复了事物的形状和色彩。我把那个心怦怦跳的小肉团抱紧。她突然哭叫起来,大概被我弄疼了。“她怎么了?”我妻子走进来,神色不安,一边束紧睡袍的腰带,一边问:“她哭很久了吗?”然后她瞧瞧我:“看你这一脸的病容!你怎么了?”我说:“没事!我什么事也没有。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什么事也没有。真的。你别这么看着我。”即使是在十八岁时最糟糕的日子里,我也从未如此迫切地向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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